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3章 圓荷浮葉

關燈
第13章 圓荷浮葉

裴長思手指上的排盤清晰可見,李仙芽卻在他的分析聲裏,心一寸一寸地下沈。

憑著母親失蹤當日的時辰,他只能得出往東南而去的信息,再多一點,他就語焉不詳了。

李仙芽原本又可惜又遺憾的心情得到了緩解:除了不甚精的奇門遁甲術以外,裴長思不算是一個很好的聊天對象。

長夜漫漫,倘或就那麽彼此無言地枯坐著,那個場景想來十分尷尬。

於是在他說完後,李仙芽又撿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來問,到末了,站起身告辭。

“今夜受益匪淺,多謝裴卿。”李仙芽淺笑向他,“終期吞鳥夢,振翼上雲煙。裴卿珍重。”

她說完,那雙貞靜的眸子便移開了,宮婢虛虛去攙,她微微挨過去,纖柔的背影恍若月中仙,又似清養在池中的蓮,真香妙質,不耐世間風與日。(1)

裴長卿的眼睛忽然就熱了,心裏的酸澀一點一點地向上湧來,在他的心眼附近周旋著,令他不堪忍受。

他好像錯過了一生中,唯一可以觸及月亮的可能。

李仙芽並不知道此刻裴長卿的失落與遺憾,走過明福門,她才遺憾地嘆了一口氣,面上顯出了失落的神情。

“裴卿不成,還有誰?”她覺得此事此人一日定不下來,就懸在心頭一日,教她思來想去,靜不下來心,“難不成就由著舅舅去物色?”

她實在不信任皇帝舅舅的眼光,擔憂地看著晴眉,晴眉心裏也在犯嘀咕。

裴卿不成倒也是好事,如他這般拘謹生疏,站在公主身邊,怎麽都不登對。

倘或是沈穆的話……

晴眉的腦海裏浮現出白日裏,沈穆彎身抱住公主、在她耳邊輕聲說話的樣子,臉上不自覺地就露出了笑。

李仙芽正等著她的回答,結果見她一臉笑意,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

“撿著狗頭金了?笑成這樣?”

晴眉醒過神來,連忙收斂了一些,搖頭道,“奴婢是想到了一個人——”

“不許想。”李仙芽像是猜到了,清溫的面色轉了冷,“誰都可以,就他不成。”

就他不成?

公主難道猜到自己說的是誰了?不然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?

晴眉想問,卻又不敢問,只附和著應了幾聲是,“聖上疼愛公主,自會選個可心可人兒,公主靜候一兩日,再看結果。”

眼下也只能如此了,李仙芽無言地往九州池去,好在花光院裏響起了篳篥聲,是樂師在吹《春晝》。

她駐足聽了一會兒,心便安靜了下來,慢慢地往瑤光殿去了。

清婉悠揚的篳篥聲乘著春夜的溫風,一路來到了玄武門下。

沈穆同李靈均在燭龍門分別後,便往玄武門下的百騎司上值,將將聽了一耳朵篳篥聲,便看見了站在司署門前的瘦高儒雅的身影。

他是循跡追蹤的行家,有著過目不忘的本領,第一眼便認出了此人乃是國子監祭酒謝學屹,腳下遲疑半分,便走了過去,稱了一聲謝祭酒。

謝學屹緩緩轉過身來,望住了眼前這位年輕人。

上一回見到沈穆,還是在沈瀘恭的喪儀之上,彼時沈穆不過十五六歲,跪在靈堂上,脊背清瘦挺拔,透著少年人獨有的倔強。

再後來,沈穆的名字就活在朝堂市井、黎明百姓的嘴裏,狠毒魔怪、勾魂判官、地府鬼將,諸如此類的名頭,全是他。

出手狠辣、殺人如麻,樁樁件件都令人膽寒,即便喪命在沈穆手上的,不是判了國的奸臣,就是貪墨瀆職的佞臣,可是沒有百般折磨的必要吧?

對於沈穆的所作所為,謝學屹相當不恥。

君子有所為,有所不為。

“近些年你為聖上辦事,名聲頗為響亮,老夫身在學海,偶爾也能聽到些你的軼事,叫老夫好生感慨。”他意有所指,見沈穆神色深靜,顯是在聽,這便生了幾分規勸之心,“沈公在世時,曾數次向老夫提起他的抱負,只可惜如今無人接他衣缽,老夫也心有戚戚焉。”

溫風拂動花葉的聲音,在春夜裏響動著。像是等待著這個聲音停止,隔了好一會兒,沈穆才回應謝學屹的話。

“累的謝祭酒掛心,是小子的不是。”他的語氣算不上溫和,好在聲線是平靜的,“謝祭酒深夜來此,必不會只為規勸小子幾句。”

謝學屹看著眼前人冷漠疏離的眼神,氣海裏沒來由地升出了幾分涼意,他驚訝於此人此刻的威儀,只將自己勉強穩住。

“罷了,你一口一個謝祭酒,怕是早已不拿老夫當親朋長輩看待,老夫又豈敢有規勸之心?”

“沈謝兩家結親已久,卻遲遲不見沈家上門相商,想來是挑剔謝家門楣,今夜既然把話說到這兒,老夫倒也不轉彎抹角了。”謝學屹原就是為了退親而來,此刻見他如此倨傲冷漠,便愈加厭惡起來,將話說的直白,“這親事,就此作罷吧。”

沈穆說好,沒有一絲的遲疑,這樣的痛快叫謝學屹有些意外,心裏有股受到了侮辱的感覺,一向平和儒雅的面龐,此時便動了三分的怒氣。

“當年交換的定物,老夫擇日將會退回。”謝學屹轉身離去的同時,留下一句話,“沈穆,多行不義必自斃,好自為之。”

身後久久沒有傳來回應聲,謝學屹帶著一腔子怒火向前行,一直出了玄武門,方才站在紫微宮外喘了幾口氣,破口大罵。

“豎子!怪道人人都罵他是地府來的鬼將,勾魂奪魄的判官!果然這般青面獠牙,不知好歹!”

仆僮慌忙扶住了謝學屹,不由地出聲勸慰,“阿郎不就是為了退親而去,如今得償所願,為何又如此生氣?”

謝學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,只覺得心潮起伏,無法平息。

“老夫倒要看看,頂著個這樣不堪的名聲,哪個好人家的女兒肯許給他!”

仆僮攙扶著謝學屹,不住地寬慰著他,上了謝府的馬車,一路回了魁星巷。

謝學屹一口氣憋悶在心裏,一夜都不曾散去,以至於第二日清晨,眼下熬出了一圈烏青。

他的妾室馮氏看見了,只叫人為郎君熬了一碗天麻,謝學屹忍著苦澀喝下去,靜臥了一會兒,方才好些。

“叫歲歲過來。”謝學屹吩咐婢女,又交代她,“叫她把那支銀鎏金花樹簪子拿上。”

婢女領命去了,一直到了近晌午的時候,謝家二娘子謝拂春才到,往廳堂裏坐了,一雙玲瓏眼好奇地看著父母親。

“阿耶,要女兒拿簪子來做什麽?”她詢問著,轉念卻高興起來,嘴邊顯出一個甜甜的笑渦,“可是國公府遣官媒來提親了?”

謝拂春年方十九,生了一副甜蜜的面孔,眼睛大而圓,左腮有一只淺淺的笑渦,只要露出一絲笑模樣,那笑渦便漾起來,盛了蜜似的。

謝拂春愛女心切,見她此時這般憧憬甜蜜的樣子,不由地心生憐惜:那沈穆何德何能!竟讓自家女兒如此牽腸掛肚!

“這簪子原就該你母親保管的,可惜……你一個未嫁的女兒家戴著也不像話,給阿耶吧,今日就還到銅駝大街去。”

謝拂春聞言怔住了,唇邊的笑渦隱去,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的神情。

她問了一句為何,婢女已然過來取簪子了,謝拂春手往回躲,將簪子藏在身後,站起身質問父親。

“好端端地做什麽要把簪子還回去?沈穆守了三年孝,女兒也過了孝期,今歲正是要談成婚的時候,怎麽?是沈穆反悔了?”

謝學屹沈默了一時,道:“是耶耶反悔了。”

謝拂春聞言有些詫異,索性坐在了阿耶的身邊,放緩了聲音問道:“阿耶從前,不是對他讚不絕口,為何如今會心生悔意?”

“從前他青藍冰水,曠世奇才,如今卻甘心做酷吏惡官,縱是為聖上辦事,也不該對舊日同僚下手如此狠絕——殺人放火、鞭屍抽骨,如今朝野市井,人人都喚他做地府鬼將,小兒夜啼都要拿他出來嚇唬人,這等郎君,你要得?”

“更遑論你母親去世至今已過了三年,沈家卻遲遲不遣人上門提親,這顯是不將我謝家門楣放在眼裏,這樣的親家,耶耶要不得。”

謝拂春聽明白了,她不是不講道理之人,此時聽了父親這般說,沈吟一時。

“沈家遲遲不提親,女兒也心有怨言。”她剖白著自己的心事,“至於聲名,都是身外物罷了,女兒並不嫌棄。倘或耶耶當真生氣,那便晾一晾沈家,何至於要退親?”

“耶耶也說了,如今沈穆聲名狼藉,肯嫁給他的女兒家少之又少,耶耶是清流,是大儒,沈家絕不會輕易同意同咱們家退親。”

謝學屹覺得女兒說的話有道理,卻又忽然想到昨夜沈穆那一句不假思索的好,不由地心生惱怒。

“阿耶主意已定,此事不必再提。”他吩咐身邊長隨,“一時將婚書與簪子一並送還到沈府去。”

“阿耶……”謝拂春覺得父親很不可理喻,為他順了順氣,輕聲道,“沈穆同我,有小時候贈花還桃的情誼在,他對女兒的鐘情,滿神都的人都知曉,豈能輕易抹殺?耶耶若是真的憤恨,那便將此事擱一擱,晾沈家一段時日,待沈穆坐不住了,自然會登門謝罪——”

謝學屹聽出了女兒的倔強,他想了想,到底還是沒有把昨夜沈穆爽快答應的事,說與女兒聽,只擺手說不提,吩咐長隨去退婚書與簪子,這便回房去了。

謝拂春在花廳裏站了好一會兒,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,追了出去,從長隨手裏奪下了退婚書與簪子。

“你只說送到了,有什麽事我擔待著。”她打發父親的長隨退下,轉身往回走。

身邊的婢女香溪有些忐忑,“娘子把退婚書扣下了,郎君知道了可怎麽好?”

“阿耶嫌棄沈穆的名聲,我卻甘之如飴。至於旁的,還是那句話,且晾沈家幾日,待沈穆醒過神來,同阿耶負荊請罪,到時候沒有退婚這回事,豈不是皆大歡喜?”

“如何晾?”香溪忐忑不安地問,“除了逢年過節,咱們同沈家也沒什麽交際往來,怕是晾他們,他們也瞧不出來。”

“阿娘不在了,的確少了許多交際往來的機會,可如今不同了,五月榴花節,妙法蓮華會,都邀了我去,屆時我名動神都,沈穆自然會心向往之。”

香溪聞言覺得有道理,不由地展開了眉頭,“上真公主如今潛心修佛,這些俗世之事都避而不來,倒成就了娘子的聲名……”

“這話我不愛聽。”謝拂春面上不悅,只覺得心裏堵,“合著她避了世,才有我出頭的機會?”

香溪驚覺自己說錯了話,忙低下了頭,想到去歲的小妙法蓮華會,自家娘子應青龍寺住持的邀約,也做了龍女成佛時的打扮,卻聽見有多嘴多舌地的百姓在人群裏議論,說自家娘子扮的不像,她以為她是上真公主啊……這些刻薄的話,惹得自家娘子臉黑了一路,從此便記在了心裏,當成了一根刺。

謝拂春今日自打起身以來,全是糟心的事,這一時更是心情不美,往房裏躲了,自顧自哀怨去了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